起风时，最蔚为大观的只是海水表面薄薄的一层，海面下的99.9%依旧处在无尽的幽暗与深沉。

许多年之前，我曾有一个疑问，关于我妈和我姥爷的受教育水平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简单举以下一个例子：我上了初中后，学校要求我们读名著（其实是因为在课本上有了名著推荐的部分，还要考试），我就买了一些名著，比如《红星照耀中国》《水浒传》等等。刚开始因为我上学要看，就一直在学校里放着，也没拿回去过。后来快要中考了，我就把那些名著全都拿了回去腾地方，就放到了我平常睡觉的屋子里。由于屋宅比较老了，房间少，我是跟我姥爷姥姥在一间屋里睡的，当然，是在两个床上，我自己一人一个单人床。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在一次偶然中发现姥爷睡的那张床的边角里有一本《红星照耀中国》，我问了姥爷，他说他平常没事就翻翻看看，主要是在睡觉前，白天还要干活。在这之后的暑假里，我发现他还在看《水浒传》，《平凡的世界》（这本是在那个暑假新买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里读过《平凡的世界》，里面的人物情节到现在都还记得（惭愧得很，我到现在也没有完整地读过那本书）。我俩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看法。一直到现在，姥爷的床边都还塞着一两本书。以上就是我姥爷的情况。而我妈这边呢，她是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她似乎与书这种东西没有什么联系。年轻时她去大城市务工，成为了农民工大潮中的一份子，到了中年则是彻底地固着在了土地上，顶多在房子周围搞一些副业。在我的记忆里她一次都没有说对我看的书提起一些看的意图，一次也没有见过她读书。她自己说只是在村里上完了小学。为什么没有再继续上呢？我没有问过。也许是因为家里感觉她大了，该下地劳动补贴家用了：也许是因为我家里并不能承担得起接下来的高昂学费：又或者，两者兼有。总之，她在上完小学的那一年之后也许就再没有与书产生联系。

所以，到这里，我的问题也可以说出来了：为什么理论上应该有更高受教育水平的妈妈在现实中会显得受教育水平甚至还不如姥爷？这个问题，我在小时候就想过，当时的我想：理论上受教育水平应该是一代更比一代高啊，怎么到我妈这里还反过来了？可惜，当时以我小小的脑袋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现在，我又思考这个问题，找到了一些自以为是的“答案”。

由于不清楚姥爷的具体年龄，在这里交代一下，他在78年的某月迎来了他女儿的降生，再加上姥爷那一代人生育的年龄普遍不是太大，一般都在二十五左右就结婚然后生儿育女了。这么算下来，姥爷大概是在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五十年代，真是个不错的年头。新中国基本上已经从初建国时的经济萧条之中恢复过来，三大改造也在这个年代如火如荼的开展，“一五计划”取得显著成效，社会主义体制在这个东方大国正式确立，随之而来的，人民的受教育水平得到普遍提升，即使是像姥爷一样祖上三代贫农，无背景，无资产，也同样可以接受到教育。我不知道当时他接受的教育具体是什么样的，但从看他晚年的所为，至少可以确定那段教育使他养成了终身读书的习惯。我妈在改革开放的元年出生，在村子里的学校上完了小学，之后不知因为什么，放弃了学业开始操持家业，之后的人生历程几乎就是当代农民工的标准一生：年轻时到各个大城市租房、拿着最低的工资干着最苦最累的活，人到中年受限于家庭回到农村在土地上操劳着剩下的半生。果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失去了集体作为支撑或者说兜底的农民很难在时代变幻的大浪中坚持下来，更别提好好地在学校里接受教育了，一旦离开学校，他们唯一能够接受教育的地方也失去了。没有人会管他们是不是教育水平不太高，是不是有着富足的精神世界。在唯利是图的年代，他们能够赚钱，能够带来利益，这就足够了。

一个家庭，两代人，一个出生于五十年代，社会主义制度确立的初年；一个出生于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开始的年头。两代人的对比不止于此，比如在姥爷还算年轻时，家里离开了原来的土坯房，盖了新的砖瓦房（也就是现在住的宅子）；而到了我妈这一代，家里成为了贫困户，要靠政府救济度日。这绝不是说我妈懒惰而最终导致成为了贫困户，事实上，我妈是个十分勤劳的人，她只是因为缺少知识与技术并且心底保持着一个农民的淳朴与善良而赚不到钱。这很大程度上与她只上到了小学有关，但是，在那样一个风云激变的年代，一个农民的女儿能上小学毕业已是殊为不易。还有就是我们整个村子都是贫困户，由此也足以看出成为贫困户绝对不是我妈的个人原因。

起风时，最蔚为大观的只是海水表面薄薄的一层，海面下的99.9%依旧处在无尽的幽暗与深沉。